文：Rex（亞洲公共文化協會實習生）；Photo by Roy Javier on Unsplash
2022年菲律賓大選於5月9日登場，結果由獨裁者之子小馬可仕（Bongbong Marcos）贏得總統寶座，並於6月30日宣誓就職。在小馬可仕上任之際，我們邀請到長期關注菲律賓公民社會的研究者賴奕諭，和在台灣從事外籍移工組織工作的汪英達，從兩地經驗出發，描述與分析各自的觀察，並針對「菲律賓選民為何支持獨裁者之子」的核心議題對話。
講座資訊
【時間】2022年7月02日(六) 14:00-16:00
【地點】好民文化行動協會 (台中市西區民權路53巷10號)
【主持】亮亮｜社團法人亞洲公共文化協會代理秘書長
【主講】賴奕諭｜夏威夷大學馬諾阿分校人類學博士生。
同時為轉角國際udn Global專欄作者。長期關注菲律賓左派、原住民族政治課題，透過學術研究與各種文化交流計畫遊走於台灣、菲律賓與夏威夷之間。
【與談】汪英達｜桃園市群眾服務協會移工政策處主任。
從事工會及移工服務工作年十九年，積極致力於打造一個移工及移民平權、去除歧視與剝削的社會。
【主辦單位】社團法人亞洲公共文化協會
【協辦單位】好民文化行動協會
從杜特蒂到小馬可仕：真假訊息和菲律賓公民社會的對抗
第一位講者邀請到 美國夏威夷大學瑪諾阿分校人類學系博士生 賴奕諭。他簡介了菲律賓的選舉制度，並帶領我們抽絲剝繭，解開這次菲律賓大選的爭議，探討社會當下真正面臨的問題。
菲律賓選舉簡介
- 選舉制度承襲自美國殖民時期。
- 政副總統可組隊，但分開競選；一任六年不得連任。
- 立法機構分成參議院、眾議院，每三年一次大選，參議院每次僅重選一半席次。
- 選舉採註冊制，需要登記投票，可以海外投票，不須返回戶籍地。
Uniteam 大勝
這次的菲律賓大選，由小馬可仕搭檔杜特地女兒薩拉組成的 Uniteam 大獲全勝，並創下史上得票率最高的紀錄。其中，小馬可仕獲得了 3100 萬票支持，遠超戒嚴時期老馬可仕和杜特地的總得票數。自由派則延續2016年以來的失利，但總體表現比上次進步。
選舉結果的成因
從數據上看來，小馬可仕陣營在各地區、各階級的的票數皆高，自由派也小有成長，反駁了傳統上地緣政治、家族政治、階級政治的分析方式。因此，主流的意見認為，「世代隔閡」是造成這次選舉結果的主要原因。畢竟自從教改以後，年輕人對戒嚴的認識甚少，所以才會支持獨裁者之子，一面倒的譴責年輕人無知。
但真的是這樣嗎？
杜特地旋風
其實小馬可仕在年輕階層的得票數並沒有特別突出。賴先生表示，從杜特地當年的選舉結果，就已經可以看出選民有跨地域、階級、世代的現象。想獲得這麼廣泛的支持者，背後社群媒體和假消息的操作便十分重要。
《假訊息的架構》一書指出，杜特地政府有計畫地透過廣告和公關投放消息。除了宣傳自己的政策外，也透過假消息來抹黑、攻擊對手。此外，批評政府的新聞平台 Rappler 和主流媒體 ABS-CBN 近期也遭到停業。有趣的是，這項舉動受到不少民眾的支持。
小馬可仕的社群媒體操作
菲律賓近年有不少家庭的成員在國外工作，因此對社群媒體的依賴大增，逐漸成為主要的消息來源，是候選人的兵家必爭之地。小馬可仕陣營早在多年以前就開始佈局，宣稱「主流媒體只服務特定立場」、「自由派都只會抹黑我」，並拒絕接受任何採訪。後來，還以「展現真實自我」為目的，架設自營的媒體平台進行宣傳。
人們在想什麼？
聽起來小馬可仕的支持者像是被洗腦了。但事實上，他的說法並非空穴來風。
很多菲律賓民眾早就對主流媒體心生不滿。認為他們迴避談論民主革命後的屠殺，輕描淡寫海燕颱風的慘狀；著重戒嚴時期的人權侵害，忽略當時經濟、文化的功績；無視人民的需求，刻意抹黑馬可仕家族，完全就是自由派的口舌。因此，有的人開始緬懷戒嚴時期的美好，在社群媒體上發起「新社會進行曲挑戰」，或是移除老馬可仕維基百科中「獨裁者」的描述。
賴先生指出，現在雙方都認為對方是「假訊息」的受害者，尤其自由派責備的態度，給人一種高高在上的感覺，最終呈現出一種菁英/群眾敘事的對立，互相爭奪對於假訊息的詮釋權。諷刺的是，作為官二代的小馬可仕，反而成為群眾的代言人。他也藉此機會，試圖洗白自己家族過去的黑歷史。因為自民主革命以來，菲律賓政治暴力的問題一直沒有解決，在杜特地的任內更是達到顛峰。而杜特地的反毒戰爭，將國家暴力正當化成必要之惡，也讓小馬可仕得以用「打擊共產黨，維護國安」來為戒嚴的人權侵害辯護。
解套方案
選舉後期，自由派開始調整心態，改以促進討論的方式，而非先入為主的批評，來說服對方。雖然稍微緩和了兩方的緊張氣氛，但對拯救選情是為時已晚。但賴先生認為，這才是有助於雙方未來和解的模式，需要長期維持下去，以消弭假訊造成的傷害。
如何理解菲律賓的網軍、假新聞和政治？
第二位講者邀請到台大人類系畢業，長期關注、研究菲律賓的汪英達。他除了以自身專業分析這次選舉，更分享菲律賓籍妻子提供第一手資訊，及過去交手杜特地鐵粉的經驗，讓我們全面理解菲律賓的媒體與社會現況。
從臉書貼文被刪除說起……
小馬可仕上任第二天晚上，汪先生八個月前轉貼的一篇貼文，被臉書官方以「發布欺騙、誤導性或違反法律的內容」為由刪除。該文章主旨是介紹一部馬可仕政權的紀錄片，同時附帶反對獨裁和馬可仕家族從政的標籤。他認為，這明顯是杜特地和馬可仕的支持者利用檢舉機制所為。
而這類事件在菲律賓早就是司空見慣。
政府支持壓制異議
杜特地政府在任期間，重用藝人Mucha Uson掌管媒體業務。然而，Uson毫無公職與媒體專業經驗，且經常移花接木製造假新聞，還會對異議者口出惡言。雖然因為爭議段被迫辭，但杜特地政府仍委以重任，讓他在媒體相關公職間流轉。
而政府在公開場合隨意攻擊政敵、異議人士的行為，也促成了菲律賓社會言語霸凌女性和同志的風氣。
此外，杜特地政府還會「扣紅帽子」，指控民間組織為共產黨、新人民軍或恐怖組織，暗示軍警和民間武裝勢力可以進行法外暗殺，讓言論自由受到嚴重威脅。這也使得杜特地政府的網軍比起其他國家更為危險。
法外暗殺（Extrajudicial killing, EJK）猖獗
早在柯拉蓉時代，菲律賓就有法外暗殺的傳統了。當時，許多地方勢力被合法化，並納入政府旗下。一方面，作為剿共的武裝力量；另一方面，作為歷代政府的打手，用於暗殺異議人士。
被法外暗殺的人數，在杜特地執政期間達到高峰。他任內開始的「毒品戰爭」，為暗殺各種進步運動者——包括左翼人士、貧民組織和記者等，甚至還有神職人員——提供了新的藉口。
菲律賓的衝突根源
汪先生結合自身見聞，舉出下列菲律賓當前面臨的困境：
- 貧窮：多數人生活在貧窮線以下，人口大量流向城市，隨處可見街友和行乞者。
- 工資低、勞動條件差：菲律賓勞動嚴重彈性化，一般工作多為短期派遣契約，缺乏保障。基本工資以區域訂定，受財團打壓，長期低下。因此，自老馬可仕政府起，就鼓勵民眾出國發展。
- 缺乏土地改革，土地多為地主所有
- 工業化不足：工廠多開設在加工出口區，菲律賓本國的民生工業嚴重缺乏。
- 政府協助跨國財團掠奪土地、佔有天然資源
跟在台杜粉的交手經驗
對菲律賓庇護中心的攻擊
汪先生表示，自2018年10月開始，就有多位杜粉宣稱，庇護中心強迫安置移工參加反政府的示威遊行，並勾結恐怖分子，意圖推翻菲律賓政府。同時，他們還指控汪先生的妻子與一位菲律賓移團體主席為菲共人民軍的成員。
「一位在海外工作7、8年，還成為外籍配偶的人，怎麼會是在山裡打游擊的新人民軍呢？」汪先生忿忿不平地說道。「對這些人來說，批評政府的人就是共產黨、就是新人民軍！」
壓抑菲籍看護工的言論自由
菲律賓移工Linn Silawan在台工作時，經常以臉書直播評論菲國政府在疫情中的表現。一段時間後，馬尼拉經濟文化辦事處的勞工處主任親自拜訪她的雇主，表示他已經觸犯台菲兩國的法律，必須刪除貼文並公開道歉，否則將遭到起訴。
Linn原本受到驚嚇，當場刪除貼文，但後來決定不道歉。之後，菲律賓總統府發言人公開要求台灣將他遣返回國，以配合偵辦「誹謗總統」一案。不過，在民間團體的奔走下，台灣外交部以「在台移工有言論自由」，拒絕了對方的請求。
「杜特地的大禮」
杜特地在任期結束的前夕，關閉了多個批評政府的民間團體網站。杜粉表示大快人心，是菲律賓社會對抗假新聞的一大勝利。汪先生則認為，這是杜特地留給小馬可仕的一份「大禮」。
至於我們該如何看待違反現代民主價值的「菲律賓特色民主」呢？ 汪先生語重心長的說，看著南方鄰國的左翼友人們，在經歷這麼大的挫折下，依然持續努力著，我們也應該好好監督自己國家的民主政治，畢竟無論哪個政黨都有腐敗的可能。同時，我們可以發布正確的訊息，幫助他們遏止假新聞的滋長。
Q&A
請問在菲律賓當地或海外移工社群能看到相關的紀錄片嗎？這些影片是否能影響他們的想法呢？
賴：小馬可仕陣營從選舉的一開始的民調就佔據優勢，讓反對派感到異常焦慮，也刺激他們釋出許多過去在菲律賓當地難尋的影像紀錄。但對很多人來說，這些影片也不過是主流論述的一環，都在指責馬可仕和杜特地政府的缺失。再加上小馬可仕自2016年選舉時，就開始主張，要讓大家看見歷史的另一面。因此，我認為這些影片很難撼動當前民眾的意見。
請問菲律賓左翼的現況？ 是否已經解決分歧的問題了呢？
汪：現在的菲律賓左翼大多受到新菲共思潮的影響，且都是合法團體。在60年過於躁進的失敗行動後，左派被壓抑了很長一段時間，並開始採取彈性的策略，與中間派進步人士合作，以組建合法的組織。但雙方仍舊有路線上的分歧，有時會有鬥爭問題。在我看來，兩方還是先壯大自身力量吧。
菲律賓現階段的轉型正義是否陷入停滯？
賴：我認為當前菲律賓針對馬可仕家族的處置，還在法律階段的議題，像貪汙案，尚未進到轉型正義的階段。至於未來是否能更進一步，我是保持悲觀的態度。不過前朝的努力還不至於停擺，只是有些案子正在司法審理中，可能要再一兩年判決結果才會出來。
兩位如何看待小馬可仕的洗白運動呢？
賴：馬可仕家族和杜特地都試著將菲律賓政治中的灰色地帶正當化。但我覺得在承認、接受當年榮景的同時，也應該鼓勵眾人思考，這些犧牲是必要的嗎？ 我們有更好的手段嗎？ 然而，現在菲律賓的氛圍，反對政府的人就會被打成可以被政府殺掉的樣子。這沒辦法解決問題。
汪：其實他們的想像跟台灣支持蔣家的群眾是很相近的，因此很有可能讓威權家族的後人「復辟」。雖然他們未必做出一樣的行為，卻還是非常令人擔憂。所以我們要確保有公正的程序，避免使用同樣的手段，同時，以嚴格的標準審視、監督他們。
當我們面對爭議兩方釋出的訊息時，要怎麼判斷是/非、真/假呢？
賴：很多人是有心關注政治的，只是剛好接觸到保守派的消息，就被指責是笨蛋，其實挺冤枉的。我覺得像這次選舉反對派後期的策略，就是不錯的模式。比起先入為主的指責對方，先了解對方接觸的資料來源，明白為什麼會產生這個想法，再試著提供不同觀點，開啟討論，說服對方。
汪：我覺得有些基本的原則是可以考慮的。一件事應該合乎法律程序，不應該有過度的殺戮；了解消息來源，進行事實查核——當然我希望查核單位能盡量中立，不要讓人覺得是某一派的說詞。
